生死线
我们整个社会,对于老年人的态度,都非常消极和落伍。提到上年纪的中老年人,特别是“中国大妈”,常常语含讥诮,其荧屏影视形象经常是“恶婆婆”的刻板类型。很多常见言论似乎默默将这些老年人看成是社会的负担,需要年轻人纳税养活;需要靠广场舞和业余才艺学习来让自己保持健康、跟上时代;谈到老年人为什么乐此不疲地学这学那,最后的结语常常落在,他们一定非常孤独,需要子女多多“回家看看”,好像谈论的对象已经不能生活自理、行将就木,哪怕人家朋友圈一口气晒了二十张聚会照片,微信运动排行榜比瘫在办公椅上吃外卖的自己高出一大截。与老年人受教育相比,中年人、特别是70、80后接受再教育的需求更为强烈。可惜的是,我们的社会提供的要么是大把可疑的英语培训机构,要么是各种以“干货”自居的捞金微信号。更高级一点的,是用各种心灵鸡汤和似是而非的案例研究搭建的模仿MBA类设计的培训课程。而真正提供系统性知识学习的教育机会,则被应试教育拦在了大部分中年人可以触及的范围之外。随之而来的,是一个30至50岁之间,有一定专业素养的技术人才,如果需要系统性进修,要么苦练外语出国留学,要么重新捡回旧课本复习公共课考研。两者的后果都是不得不中断工作,这对于正当养家糊口年龄、一般的中年白领男女来说,有点承受不起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等着70、80后的,也就是养花种草的老年生涯。很显然,虽然我们的“终身教育”喊了很多年,但大部分学校和学生,并没有把“终身学习”的观念真正付诸实践。我和另外一位工作很久后想业余学习的朋友遇到过差不多的窘境,我们搜索遍了周边附近的学校,想要找一个踏踏实实、系统教学的地方重新学习一些可能对工作有用的技能,结果除了老年大学和高考应试培训班,能找到的几乎都是学费高昂、华而不实、娱乐性质的白领班——很多是社交性质的。成年人在工作之余想要重新学习和技能培训的市场,几乎被这类鱼龙混杂的私人机构给占领了,也难怪罗辑思维这一类碎片化的知识付费产品能如此受欢迎。我还知道很多人,工作多年后很认真地想要捡回生疏已久的英语,结果却发现,自己最后只能在私人机构付出一年好几万的学习费用,这远远比一个读英语专业的学生四年的学费加起来还多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们需要的终身教育,首先就是一个更加开放的高等教育体系。事实上,只有正规的高等教育体系,才有能力提供系统性的专业知识学习。在这一点上,不少国家都做得很好。举例说,在美国1000多所高校里就有700多所招收65岁以上的老年人入学;在英国则有针对18岁以上的所有成年人开放的所谓“开放大学”,几乎对老年人开放一切课程,每5个学生就有1个年龄在50岁以上的。也有专门为60岁以上人群设置的第三年龄大学(University of 3rd Age),没有入学资格要求,是一种自助自治的教育方式。老年学员在大多数地方教育局,是允许减退学费、甚至全免学费的。但是在中国大陆,并没有高校向老年人开放,设置老年课程的也只有极少数大城市高校。另一方面,理想的终身教育,应该更有层次化。我国现有的一刀切模式,以50岁为限的老年大学,把很多75岁以下,真正想学一些知识、也有能力把知识应用于工作的中老年人送去养花种草写毛笔字,是一种极大的浪费。由于中国老年大学入学的岁数限制是50岁,里面很多人无论外貌和心态,都非常年轻,学习的欲望也很强烈,基本没怎么看到上课睡觉、玩手机的学生,比当下的大学生强太多了。《透明人》也提到北京一位老年大学学员,每天五点起床通勤77公里穿越大半个北京城,就为了赶上九点的课,还有学员在老年学校里一读就是十年,决定读到走不动为止。这样的情况绝不罕见。以长沙老年大学为例,里面甚至有从建校开始就在学校呆了二十多年不肯离开的学生。有些老年学校里的学生,从初级读到高级班后,又回头把初级班重新读一遍。媒体还曾经报道过一位“学霸老人”,拿到了八个老年大学的结业证,仍然毫不厌倦,说自己“不上学很难受”。这些第三年龄人士,在某些有规范、科学的训练的领域,常常能取得相当不错的成绩。以我较为熟悉的成人芭蕾为例,就曾经见识过一个约七十岁的香港籍女士,从退休后零基础学芭蕾,硬是一路坚持,拿下了权威的英皇业余芭蕾中级考试证书,被当地媒体报道。这决非孤例。在我学习多年的几个成人芭蕾舞学校里,有不止一名上了五十的老学员,水平非常之高。他们可能柔韧度稍逊,但是芭蕾范儿非常漂亮。论耐心和领悟力,直接碾压小朋友,论表演水平、经验积累乃至体力,也比很多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强上太多。我私下里请教一些细节问题,分析得头头是道,令人受益匪浅;一组高强度跳跃动作重复下来,最后教室里没倒下的,反倒是年龄最大的她们。最后,理想的终身教育也应该是真正的素质教育。为了乐趣而学习,的确是很多为年龄较大、不再需要工作的老年人设立的第三年龄学校的特点,即使在国外也不例外。但是,老年学校并不应该仅仅只是一个老年娱乐中心。在国外的很多课程设计上,会增设很多和老年人生活密切相关的课程,比如老年健康教育、心理和生活方式教育、甚至还有死亡教育。后者在中国目前是非常稀缺、和被广泛忽视的教育,主要是帮助个体认清死亡现象、积极应对死亡事件、更好地珍惜生命的教育,包含了医学、伦理和哲学的专题研究课程。这样的“生死课”,可以说是人生最后阶段的自我完善教育,在世界范围内,已经大约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,而国内目前则只是一些零碎的读物译介,并没有以规模的方式正式进入过课堂。